小重山闕
關燈
小
中
大
小重山闕
江赭回宅後, 胡亂的塞了幾口飯食，便開始整理起李氏的罪證。
就連這些年克扣她日常用度的賬簿，都被她如數家珍的翻找出來, 等爹爹興師問罪時，方便呈上。
其實這些證據她已整理了多遍, 可不知為何, 總想再理順理順，看是否有漏洞。
案邊為她研墨的明月，聽著紙張被不斷翻揀的沙沙聲，不由提醒道：“小姐, 這一本你方才已翻過兩次了。”
江赭怔道：“你雙目未好, 怎能看見我翻的是哪本？”
明月淺笑：“這七本賬簿, 六本在小姐的左手邊, 一本在右手邊，可這半個時辰裏, 你卻一直都在翻閱右手邊的書冊, 不斷的拿起放下，想必……也沒看到心裏去。”
江赭默默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心思被明月戳破後愈發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這次報覆是李氏咎由自取，她不過以牙還牙, 但以惡人手段懲治惡人，心中還是不免生出了幾分愧疚。
於是坦言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爹爹。”
明月卻搖了搖頭，將手覆在江赭肩頭, 道：“小姐在說謊, 你明明在害怕, 對麽？”
她感覺到江赭的肩頭在自己的掌下一顫，頓覺自己的話有些冒失了, 於是忙低了頭，不再言語。
而江赭卻未嗔怪她，反而楞楞的在案前坐了良久。
若不是明月開口，只怕她依然意識不到自己的膽怯。
她的確在怕，怕父親在知曉了這一切時，不再義無反顧站在她的身邊。
從小到大，江淮的選擇，永遠是結局裏的弱者，哪怕這個弱者，是挑起整個陰謀的主使。
許多時候，只要江夢裝裝可憐，江淮便會將懲罰的棍棒打在她的身上，卻從不過問前因後果。
直到長大後，她做了當家主母，才明白，他父親的做法是逃避後宅瑣事最有效的手段。
也導致江赭對自己的父親失去了依附之心，凡事只靠自己周旋。
而她設計將李氏逐出江宅的這份忐忑，無處宣洩，諾大的宅院，除了一個明月，沒有人站在她的身後。
所以，她才不斷的翻閱著那些罪證，讓李氏欲要加害她的惡念，一遍又一遍刺激著她心中的恨。
才會讓她覺得，她做的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午陽入堂，椅榻處泛出一道月白色的銀光，晃了江赭的雙眸。
她擡頭，瞥見了那件銀色華氅，蠶錦料子輕薄又保暖，這種只有官家才有資格用的衣料，卻在不久前披在了她一個身份低微的商女身上。
月色松竹的紋樣被銀線勾芡，只有映了光時，才能看見繡匠的用心。
如此名貴的華衣，若真的屬於了自己，不僅會變成她的鎧甲，也會變成江氏的鎧甲。
那日被鞭傷沾染過的血汙之處，早已被濯洗幹凈，晾曬幹爽後整齊的疊放著。
江赭突然疾步走到倚榻旁，抱起了那件大氅，轉頭朝明月道：“走，去沈府。”
趕在父親發落她之前，她打算將沈澈這尊佛請至宅中小坐，就算江淮不念父女之情，也要賣淮陽侯府幾分薄面。
及笄宴上的家法她體會過一次，她可不想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小姐是要去給小侯爺還氅衣嗎？”明月麻利的從她的手中接過，開口問道。
江赭隨意套了一件防風的裰襖，回道：“去搬救兵！”
……
可二人乘馬車來到淮陽侯府時，那看門的小廝卻道小侯爺今日並未回府。
江赭回想今日晌午，沈澈送她回江宅後，還說自己也要回府小憩片刻，這會兒竟又不在府中，想必又是去尋呂子期那個紈絝玩樂去了。
畢竟人家世襲侯爵，平日裏無需為生計奔波，除了玩樂，也沒有別的正事可幹。
既然來的不巧，只得無功而返。
一來一去，臨近傍晚，長街白日裏積攢的熱意散盡，涼風瑟瑟，馬車卻在拐入街口時停了下來。
“前面出了何事？”江赭撩開車簾，見前方人頭攢動，擁堵不堪。
駕車的管伯應道：“小姐有所不知，前面是陽椿居，聽說從京城來了位會唱曲兒的娘子，支著臺子繞梁三日，這門口聚的都是想一睹芳顏的看客。”
“陽椿居……”江赭心裏默念的同時，覺得此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於是追問道：“管伯可知這裏面唱的是何曲子？”
管伯努力回想片刻，自嘲道：“您瞧我這腦子，晨時還聽我那小兒說起過……叫什麽‘小山……’”
“小重山闕。”忽然憶起的江赭脫口而出。
“正是正是！”管伯忙附和道。
身旁的明月亦是一臉詫異的拉起江赭的手，淺笑道：“沒想到，我離開的這些年裏，小姐竟還添了個愛聽曲兒的樂子，不如回來的路上，明月陪小姐去聽上一段兒……”
話未說完，卻感覺江赭的手掌在自己的手心裏迅速冰涼下來，還以為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於是拿了條薄毯蓋在了江赭的膝上。
而江赭的額頭上卻突然滲出了薄汗，氣息不勻的朝駕車的管伯道：“今日是臘月多少？”
“臘月二十四了。”管伯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避開了擁堵處，朝另一條小巷駛去。
江赭的雙手緊攥著膝上的薄毯，冰涼的雙手卻怎麽也暖不過來。
她閉目凝思，那首‘小重山闕’唱的是十年前廣陵王歧山遇刺的故事，從臘月二十二一直唱到了二十四。
也是在這一日，太子在淮水南岸山林中，遭遇了流民的伏擊。
而這個時辰，沈澈又偏偏不在府中……
雖然他答應過自己不再以這種方式為侯府搏名，可她一個商女的勸誡又能在淮陽侯的心裏言值幾分？
只怕他嘴裏那句微不足道的應承只是用來打發她的說辭。
太子在淮水已呆了些時日，返京的日子指日可待，心思不夠沈穩的意氣少年又怎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時機。
心亂之時，車外傳來一陣馬蹄踏地的橐橐之聲，江赭迅速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見兩列兵卒身穿甲胄手持長矛，由北城門向南趕去。
粗略計數，人頭約有千餘。
淮陽與淮水，一東一西兩城相接，若她臆想之事真的會重現，那麽身在淮水的太子，若要支援，也只會從淮水就近調遣。
就算要用到百裏之外的淮陽兵，也無非是點將於裴家軍，而眾所周知，裴家軍營駐紮在淮陽城南二十裏處，又怎會從北面入城而來。
她被自己不斷的推敲，驚出了一身冷汗。
若這些兵不是淮陽兵，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便是從淮水之北渡河而來。
能夠在此時調兵，但又不敢大張旗鼓，且是針對太子，想來想去，便只有六皇子謝廷一人。.
只怕增援是假，趁亂刺殺是真……
可六皇子又如何得知，太子會在此時的淮水遭遇流民之亂呢？
江赭腦中倏然冒出一人，“葉清遠！”她不禁低呼出聲。
懾的明月一怔，忙好意提醒道：“小姐怎又冷不丁的提起這個人，如今我瞧著小侯爺對小姐很是傾心，以後可萬萬不能在小侯爺面前這般低喃此人了。”
江赭卻沒有聽進明月的話，她突然憶起那日葉清遠假借見她之名約見沈澈，馬車上的二人交涉許久，待沈澈下車時，臉色添了幾分難看，如今想來，甚是蹊蹺。
既然葉清遠也入過那個夢境，那他自然也會知道，沈澈於淮水以南山林處搭救太子之事。
若他借此機會勾結六皇子，將六皇子的兵扮成流民刺殺太子，事成之後，再將沈澈冠以煽動流民作亂之名，作太子被刺的替罪羊……
既助力謝廷在入主東宮的路上邁出一大步，又除去了沈澈這個勁敵……
江赭想至此，整個身子似被抽空一般，突然有些無力。
今生不比前世，沈澈就算再深謀遠慮，也不會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會被敵人提前預知。
明月感覺到身旁的江赭氣息有些不勻，於是擔心道：“小姐可是不舒服？今日風大，又只著了一件裰襖，該不會是受了涼？”
她摸索著薄t毯往江赭的身上扯蓋，卻被江赭冰涼的手掌攥住了手腕。
“明月！我要交給你一件事，你務必替我做好。”江赭穩住心神，吩咐身旁的明月道。
雖然一切只是她的猜測，可今生的她不見得就比前世幸運，上輩子，但凡被她預見到的，樁樁件件都分毫不差的發生了。
即便她日日如履薄冰，蠅營狗茍的過活，輾轉半生，到頭來等待她的，卻只有最壞的結果。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做那個事事倒黴的人。
她想賭一次，賭她未來的夫君沈小侯爺並非池中之鯉，能夠在明槍暗箭中化險為夷，也賭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能夠助他鯉躍龍門！
日頭開始西沈，街上起了風，輕卷起地面上的浮塵，甩灑在空中，迷了趕路人的眼。
江赭將眸光從窗外收回，雙手摸到腰間，解下了那日向沈澈索要的羊脂墜子，放在了明月的手中，道：“你拿著這墜子，去裴府找裴濟，就說淮水南岸山林處，沈澈有難，讓他無論如何，設法支援！”
若她猜錯了一切，不過是一場‘烽火戲諸侯’，可若是猜中，卻能救沈澈一命。
明月眉頭皺起，不解笑道：“這好好的，為何突然……”
江赭打斷了她的話，道：“此事說來話長，過陣子我再與你解釋。”
明月雖揣有千萬疑慮，但江赭鄭重嚴肅的語氣，讓她將所有的疑問都咽回了肚裏。
她的師父，也就是江赭的母親，在離去前跟她說過，‘世間鬼魅萬千，惟以江赭唯命是從’。
於是，她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馬車，一躍而下。
江赭看著明月離去的背影，轉而對駕車的管伯道：“去碼頭。”
現下開了春，冰凍三尺的淮河河面已然有了松動的跡象。
碼頭的工人也開始忙碌起來，民工們需要將來年的貨物分揀，做好防水，然後等天暖冰融之後，起錨開船。
而近幾年，河盜猖獗，碼頭在招船工時，大都要求來應聘之人身強力壯，且要會些拳腳功夫。
所以江赭以每人一百兩為傭金，雇了百餘壯丁，護送自己去了淮水之南。
她心想，千人徒步定要慢於百人輕騎，只要她夠快，在謝廷的兵到來之前，為沈澈通風報信，沒準兒會避開這場臆想的亂戰。
可她還是來晚了一步。
等她行至山林，天色已暗，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血流幹涸的群屍。
江赭心頭揪起，勒疆而下，忍著腹中惡心，前去親自查看。
見眾屍皆身中數箭，慘狀無以言表，慶幸的是，被殺的幾十人中，沒有沈澈的屍首，這讓江赭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再也忍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沖到路旁的一棵榆樹旁，幹嘔起來。
前世她的夫君是文臣，而自己身為葉府大夫人，雖領略過婦人的蛇蠍手段，卻沒有見過真正的屍糜血身。
“江小姐還好吧？”
說話之人是碼頭管事段掌櫃，此人跟在父親身側謀事多年，後來自立門戶，今日見老東家的女兒來碼頭雇人做事，出於舊義，幫江赭招呼了不少人。
江赭應了聲無礙，剛要繼續上路，見前方駛來一輛馬車。
借著天黑前最後一抹天光勉強分辨出，是沈府的馬車。
而馬車近前停駐後，下車而來的隨侍卻不是阿妄。
只見那人放下手中馬鞭，來到江赭身前一揖，規矩道：“江姑娘若是來尋沈侯爺，便請上車吧。”
江赭上下打量了一番，見此人一身良布裁衣，既識得她的身份，又知她來此的目的，想到自己身後跟了二百名壯漢，倒也無懼。
便暫時放下了戒備，朝他道：“我策馬便可，你帶路罷。”
馬車駛前，江赭緊隨其後，百餘名壯丁相護，向西而去。
令江赭意外的是，此人將自己帶出了山林，向著淮水城而去。
馬車停在了城南的一處小宅前，院落看似簡樸，卻是三進宅，百餘隨行之人被宅中小廝暫時安頓在前院，江赭卻被人引入後院的堂屋之中。
兩位身著蘭花緞襖的婢子為她沏了茶，便退了下去。
她於此侯了多時，終於聽見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前世的每個長夜裏，那聲音如冬幕北上的燕雀，踮腳落在冰雪消融的池水，攪動著她的一汪春心。
可今世，聞此聲再度入耳，卻令她渾身皮肉驟然收緊，那聲音如催命之弦，將她從座椅上驚起，企圖推門而逃。
可終究晚了一步。
葉清遠推門而入，還未言語先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抵在反鎖的門扇上。
前世的他，規矩守禮、含蓄儒雅，即便是夫妻之間的房事都隱忍有度，從不做縱欲恣情之事，有一種萬事盡在掌握之中的沈靜。
而他此刻詭譎莫辨的瞳孔中，卻發出了蛇信般的光。
葉清遠在暮色中擡眸，唇角冷冷的扯起，低聲道：“見到我，讓姌姌失望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江赭回宅後, 胡亂的塞了幾口飯食，便開始整理起李氏的罪證。
就連這些年克扣她日常用度的賬簿，都被她如數家珍的翻找出來, 等爹爹興師問罪時，方便呈上。
其實這些證據她已整理了多遍, 可不知為何, 總想再理順理順，看是否有漏洞。
案邊為她研墨的明月，聽著紙張被不斷翻揀的沙沙聲，不由提醒道：“小姐, 這一本你方才已翻過兩次了。”
江赭怔道：“你雙目未好, 怎能看見我翻的是哪本？”
明月淺笑：“這七本賬簿, 六本在小姐的左手邊, 一本在右手邊，可這半個時辰裏, 你卻一直都在翻閱右手邊的書冊, 不斷的拿起放下，想必……也沒看到心裏去。”
江赭默默的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心思被明月戳破後愈發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這次報覆是李氏咎由自取，她不過以牙還牙, 但以惡人手段懲治惡人，心中還是不免生出了幾分愧疚。
於是坦言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爹爹。”
明月卻搖了搖頭，將手覆在江赭肩頭, 道：“小姐在說謊, 你明明在害怕, 對麽？”
她感覺到江赭的肩頭在自己的掌下一顫，頓覺自己的話有些冒失了, 於是忙低了頭，不再言語。
而江赭卻未嗔怪她，反而楞楞的在案前坐了良久。
若不是明月開口，只怕她依然意識不到自己的膽怯。
她的確在怕，怕父親在知曉了這一切時，不再義無反顧站在她的身邊。
從小到大，江淮的選擇，永遠是結局裏的弱者，哪怕這個弱者，是挑起整個陰謀的主使。
許多時候，只要江夢裝裝可憐，江淮便會將懲罰的棍棒打在她的身上，卻從不過問前因後果。
直到長大後，她做了當家主母，才明白，他父親的做法是逃避後宅瑣事最有效的手段。
也導致江赭對自己的父親失去了依附之心，凡事只靠自己周旋。
而她設計將李氏逐出江宅的這份忐忑，無處宣洩，諾大的宅院，除了一個明月，沒有人站在她的身後。
所以，她才不斷的翻閱著那些罪證，讓李氏欲要加害她的惡念，一遍又一遍刺激著她心中的恨。
才會讓她覺得，她做的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午陽入堂，椅榻處泛出一道月白色的銀光，晃了江赭的雙眸。
她擡頭，瞥見了那件銀色華氅，蠶錦料子輕薄又保暖，這種只有官家才有資格用的衣料，卻在不久前披在了她一個身份低微的商女身上。
月色松竹的紋樣被銀線勾芡，只有映了光時，才能看見繡匠的用心。
如此名貴的華衣，若真的屬於了自己，不僅會變成她的鎧甲，也會變成江氏的鎧甲。
那日被鞭傷沾染過的血汙之處，早已被濯洗幹凈，晾曬幹爽後整齊的疊放著。
江赭突然疾步走到倚榻旁，抱起了那件大氅，轉頭朝明月道：“走，去沈府。”
趕在父親發落她之前，她打算將沈澈這尊佛請至宅中小坐，就算江淮不念父女之情，也要賣淮陽侯府幾分薄面。
及笄宴上的家法她體會過一次，她可不想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小姐是要去給小侯爺還氅衣嗎？”明月麻利的從她的手中接過，開口問道。
江赭隨意套了一件防風的裰襖，回道：“去搬救兵！”
……
可二人乘馬車來到淮陽侯府時，那看門的小廝卻道小侯爺今日並未回府。
江赭回想今日晌午，沈澈送她回江宅後，還說自己也要回府小憩片刻，這會兒竟又不在府中，想必又是去尋呂子期那個紈絝玩樂去了。
畢竟人家世襲侯爵，平日裏無需為生計奔波，除了玩樂，也沒有別的正事可幹。
既然來的不巧，只得無功而返。
一來一去，臨近傍晚，長街白日裏積攢的熱意散盡，涼風瑟瑟，馬車卻在拐入街口時停了下來。
“前面出了何事？”江赭撩開車簾，見前方人頭攢動，擁堵不堪。
駕車的管伯應道：“小姐有所不知，前面是陽椿居，聽說從京城來了位會唱曲兒的娘子，支著臺子繞梁三日，這門口聚的都是想一睹芳顏的看客。”
“陽椿居……”江赭心裏默念的同時，覺得此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於是追問道：“管伯可知這裏面唱的是何曲子？”
管伯努力回想片刻，自嘲道：“您瞧我這腦子，晨時還聽我那小兒說起過……叫什麽‘小山……’”
“小重山闕。”忽然憶起的江赭脫口而出。
“正是正是！”管伯忙附和道。
身旁的明月亦是一臉詫異的拉起江赭的手，淺笑道：“沒想到，我離開的這些年裏，小姐竟還添了個愛聽曲兒的樂子，不如回來的路上，明月陪小姐去聽上一段兒……”
話未說完，卻感覺江赭的手掌在自己的手心裏迅速冰涼下來，還以為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於是拿了條薄毯蓋在了江赭的膝上。
而江赭的額頭上卻突然滲出了薄汗，氣息不勻的朝駕車的管伯道：“今日是臘月多少？”
“臘月二十四了。”管伯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避開了擁堵處，朝另一條小巷駛去。
江赭的雙手緊攥著膝上的薄毯，冰涼的雙手卻怎麽也暖不過來。
她閉目凝思，那首‘小重山闕’唱的是十年前廣陵王歧山遇刺的故事，從臘月二十二一直唱到了二十四。
也是在這一日，太子在淮水南岸山林中，遭遇了流民的伏擊。
而這個時辰，沈澈又偏偏不在府中……
雖然他答應過自己不再以這種方式為侯府搏名，可她一個商女的勸誡又能在淮陽侯的心裏言值幾分？
只怕他嘴裏那句微不足道的應承只是用來打發她的說辭。
太子在淮水已呆了些時日，返京的日子指日可待，心思不夠沈穩的意氣少年又怎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時機。
心亂之時，車外傳來一陣馬蹄踏地的橐橐之聲，江赭迅速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見兩列兵卒身穿甲胄手持長矛，由北城門向南趕去。
粗略計數，人頭約有千餘。
淮陽與淮水，一東一西兩城相接，若她臆想之事真的會重現，那麽身在淮水的太子，若要支援，也只會從淮水就近調遣。
就算要用到百裏之外的淮陽兵，也無非是點將於裴家軍，而眾所周知，裴家軍營駐紮在淮陽城南二十裏處，又怎會從北面入城而來。
她被自己不斷的推敲，驚出了一身冷汗。
若這些兵不是淮陽兵，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便是從淮水之北渡河而來。
能夠在此時調兵，但又不敢大張旗鼓，且是針對太子，想來想去，便只有六皇子謝廷一人。.
只怕增援是假，趁亂刺殺是真……
可六皇子又如何得知，太子會在此時的淮水遭遇流民之亂呢？
江赭腦中倏然冒出一人，“葉清遠！”她不禁低呼出聲。
懾的明月一怔，忙好意提醒道：“小姐怎又冷不丁的提起這個人，如今我瞧著小侯爺對小姐很是傾心，以後可萬萬不能在小侯爺面前這般低喃此人了。”
江赭卻沒有聽進明月的話，她突然憶起那日葉清遠假借見她之名約見沈澈，馬車上的二人交涉許久，待沈澈下車時，臉色添了幾分難看，如今想來，甚是蹊蹺。
既然葉清遠也入過那個夢境，那他自然也會知道，沈澈於淮水以南山林處搭救太子之事。
若他借此機會勾結六皇子，將六皇子的兵扮成流民刺殺太子，事成之後，再將沈澈冠以煽動流民作亂之名，作太子被刺的替罪羊……
既助力謝廷在入主東宮的路上邁出一大步，又除去了沈澈這個勁敵……
江赭想至此，整個身子似被抽空一般，突然有些無力。
今生不比前世，沈澈就算再深謀遠慮，也不會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會被敵人提前預知。
明月感覺到身旁的江赭氣息有些不勻，於是擔心道：“小姐可是不舒服？今日風大，又只著了一件裰襖，該不會是受了涼？”
她摸索著薄t毯往江赭的身上扯蓋，卻被江赭冰涼的手掌攥住了手腕。
“明月！我要交給你一件事，你務必替我做好。”江赭穩住心神，吩咐身旁的明月道。
雖然一切只是她的猜測，可今生的她不見得就比前世幸運，上輩子，但凡被她預見到的，樁樁件件都分毫不差的發生了。
即便她日日如履薄冰，蠅營狗茍的過活，輾轉半生，到頭來等待她的，卻只有最壞的結果。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做那個事事倒黴的人。
她想賭一次，賭她未來的夫君沈小侯爺並非池中之鯉，能夠在明槍暗箭中化險為夷，也賭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能夠助他鯉躍龍門！
日頭開始西沈，街上起了風，輕卷起地面上的浮塵，甩灑在空中，迷了趕路人的眼。
江赭將眸光從窗外收回，雙手摸到腰間，解下了那日向沈澈索要的羊脂墜子，放在了明月的手中，道：“你拿著這墜子，去裴府找裴濟，就說淮水南岸山林處，沈澈有難，讓他無論如何，設法支援！”
若她猜錯了一切，不過是一場‘烽火戲諸侯’，可若是猜中，卻能救沈澈一命。
明月眉頭皺起，不解笑道：“這好好的，為何突然……”
江赭打斷了她的話，道：“此事說來話長，過陣子我再與你解釋。”
明月雖揣有千萬疑慮，但江赭鄭重嚴肅的語氣，讓她將所有的疑問都咽回了肚裏。
她的師父，也就是江赭的母親，在離去前跟她說過，‘世間鬼魅萬千，惟以江赭唯命是從’。
於是，她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馬車，一躍而下。
江赭看著明月離去的背影，轉而對駕車的管伯道：“去碼頭。”
現下開了春，冰凍三尺的淮河河面已然有了松動的跡象。
碼頭的工人也開始忙碌起來，民工們需要將來年的貨物分揀，做好防水，然後等天暖冰融之後，起錨開船。
而近幾年，河盜猖獗，碼頭在招船工時，大都要求來應聘之人身強力壯，且要會些拳腳功夫。
所以江赭以每人一百兩為傭金，雇了百餘壯丁，護送自己去了淮水之南。
她心想，千人徒步定要慢於百人輕騎，只要她夠快，在謝廷的兵到來之前，為沈澈通風報信，沒準兒會避開這場臆想的亂戰。
可她還是來晚了一步。
等她行至山林，天色已暗，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血流幹涸的群屍。
江赭心頭揪起，勒疆而下，忍著腹中惡心，前去親自查看。
見眾屍皆身中數箭，慘狀無以言表，慶幸的是，被殺的幾十人中，沒有沈澈的屍首，這讓江赭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再也忍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沖到路旁的一棵榆樹旁，幹嘔起來。
前世她的夫君是文臣，而自己身為葉府大夫人，雖領略過婦人的蛇蠍手段，卻沒有見過真正的屍糜血身。
“江小姐還好吧？”
說話之人是碼頭管事段掌櫃，此人跟在父親身側謀事多年，後來自立門戶，今日見老東家的女兒來碼頭雇人做事，出於舊義，幫江赭招呼了不少人。
江赭應了聲無礙，剛要繼續上路，見前方駛來一輛馬車。
借著天黑前最後一抹天光勉強分辨出，是沈府的馬車。
而馬車近前停駐後，下車而來的隨侍卻不是阿妄。
只見那人放下手中馬鞭，來到江赭身前一揖，規矩道：“江姑娘若是來尋沈侯爺，便請上車吧。”
江赭上下打量了一番，見此人一身良布裁衣，既識得她的身份，又知她來此的目的，想到自己身後跟了二百名壯漢，倒也無懼。
便暫時放下了戒備，朝他道：“我策馬便可，你帶路罷。”
馬車駛前，江赭緊隨其後，百餘名壯丁相護，向西而去。
令江赭意外的是，此人將自己帶出了山林，向著淮水城而去。
馬車停在了城南的一處小宅前，院落看似簡樸，卻是三進宅，百餘隨行之人被宅中小廝暫時安頓在前院，江赭卻被人引入後院的堂屋之中。
兩位身著蘭花緞襖的婢子為她沏了茶，便退了下去。
她於此侯了多時，終於聽見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前世的每個長夜裏，那聲音如冬幕北上的燕雀，踮腳落在冰雪消融的池水，攪動著她的一汪春心。
可今世，聞此聲再度入耳，卻令她渾身皮肉驟然收緊，那聲音如催命之弦，將她從座椅上驚起，企圖推門而逃。
可終究晚了一步。
葉清遠推門而入，還未言語先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抵在反鎖的門扇上。
前世的他，規矩守禮、含蓄儒雅，即便是夫妻之間的房事都隱忍有度，從不做縱欲恣情之事，有一種萬事盡在掌握之中的沈靜。
而他此刻詭譎莫辨的瞳孔中，卻發出了蛇信般的光。
葉清遠在暮色中擡眸，唇角冷冷的扯起，低聲道：“見到我，讓姌姌失望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